城里的月光——纪念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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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仍然会想念你。想你的时候，听从前的录音，听你的歌，已然只能从声音中获得慰藉。好像也一直如此，与你从未相见，从未触碰，从未对谈，无法确切辨识你的样子，与你有关的视觉要素大多是你离去后从互联网中收集到的，这已是我最后记得的你。
——“你好吗？我是欧阳婷。”
    广播是我学生时期不可或缺的一件事情。麦克风，扩音器，喇叭，书稿，不到十平米的简陋空间，三十分钟的阅读时光。喜欢依靠在窗前，窗外是某处楼房的犄角，古旧琉璃瓦材质，光滑的土黄色锦鲤，适逢雨天仿佛是游弋在字里行间的句点，此时随心配上节奏欢快的旋律。那时生活拮据，不曾拥有属于自己的随身听。即便如此却偏爱收集各种卡式磁带，儿歌，流行曲，戏剧，武侠小说，偶尔惊喜拾获他人灌录的磁带，关于生活琐碎的记录，翻唱的情歌和自白，以及无缘由的嘶吼、呻吟。声音具备探达内心的能力，仿佛转身刹那间繁花迷眼般动魄惊心。
    家里唯一的老式手提收音机，塞入四节大号电池可以随时随地播音，更换电池是一笔不小开销，一般插电使用。将它放在床头，占去半边地方，人已是难以腾挪，但每个周末仍坚持如此入眠。上铺睡人，夜深时只好用耳朵紧贴喇叭，聆听呓语般的声色世界。
——“一盏灯，一个人，一杯清茶，一部收音机，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”
    1999年某个夏夜，伸手可见散落的月华，如同白霰悄然飘洒一地，凉风浸透纱帐似涟漪般拂荡，夏虫不安生的低鸣，空气中弥漫暑气蒸腾野草的香甜。心里莫名感到欣喜，似是赶赴一场铭心刻骨的邂逅。那一刻你的声音恰如其分到来，像浩渺烟波中徜徉的一盏渔火，阒静夜里宛若仙子降临。每每忆及此际仍心旌不定，恍然间一切如初，你的缱绻柔情道尽沧桑与清冷。
    彼时正值毕业季，节目基调略微伤感，情绪被动地周旋在文字和音乐中，直至沦陷。那一季尝试书写文稿给你，用稿纸拟好后录入电脑，仔细编辑校对，资讯尚未发达的互联网只是一种便捷的通讯渠道。自此每个周末都期盼能被你选读文稿，这是我与你交流的唯一方式。等待，希冀，时间静若庭前芝兰般与你默默相许，是我用情至深的心迹。
——“还记得月光下轻轻的叹息，还记得那年春天一见钟情的美丽。”
    2000年结识心仪女子，一直凭借书信来往。告诉她你的节目，名字、档期、各个版块，有时会摘取你说的话，觉得那已可作为经典理据。这是第一次对他人提及到你。同样钟情广播，便有不少话题。青葱年月相交数年，萌动的情愫兴许是舞台上面对无人坐席的即兴表演，没有既定脚本，没有确定对手，按捺内心冲动却寸步难移，终于草草谢幕。在给你的信中写道关于初恋印象，那是公演前的最后彩排，认真、耽腻、奋不顾身，总有结束且得不到众人掌声。无论如何，终究是会再演的戏码，只是这一齣独具纪念意义罢了。许多人在岁月蛮荒之地牵手同行，路过崎岖也穿越荆棘，坦途上却甘愿身陨变成对方影子，成为她重生为人的证据。
——“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海洋，也许我们从不曾去过，但它一直在那里，总会在那里。迷失的人迷失了，相逢的人会再相逢。”
    2007年人在武汉。距离广州1064公里，14小时车程。那年京广线上奔跑的绿皮列车，昼夜不停地冲破纬度封锁，从一个天光到另一个天光。狭小空间里拥挤各种方言和气味，时间无法逐一揭露他们的心事。旅途开往沉默，他人宁愿自言自语而从不交谈，大抵对话迫使身心愈发疲惫。熟悉的电波再不能被轻易捕获，你的声音渐渐变得清疏。随身听早些年已不能用，缠绕在内头的褐色磁带胶着取不出。临行前仍念想着带走，尔后关上行李箱转身就离去。总想你应该是多年后再相逢的朋友，毕竟这样的分别对你我而言都无需作何交代。偶尔在异乡听到广播，喧嚣的大街，混杂的车站，深夜的公交，不同时段风格迥异的声音，大多带着本地俚语聊着家长里短。想起节目中侃粤语的你，不自禁莞尔。这是每个人心底独有的频率，尽然微弱却从不间断。
——“当生命毫无知觉的穿行在整个生命长河里，我感觉，风来了，又走了，雨来了，也走了。”
    2011年整理行囊重返广州。仿佛冥冥之中得到感召，一切不能挣脱命运的掌控。忙于新的工作，生活又重归安定。大城市的内里难以感知到喜乐，它似乎外强中干。面对冰冷的建筑和古板的马路，倾诉的欲望在逐渐消弭，它有绝对的权威禁锢话语权，或者左右生活的去向。你应是这个囹圄的例外，像从岩墙中破发的植株，坚毅果敢地声张着存在。我困守在牢笼里头，一墙之隔不得见。未察觉你已不做节目，也未刻意去打听你的近况。时间沉默寡言，仍心有冀望来日花香馥郁时笃实你一切安好。
    某个周六夜晚，孤身在小北路逡巡。幡然想起节目的某个版头“……又到了周六的夜晚，外面下着小雨，路上行人很少……”，真是应足了此景。若是初春，应该还可踅摸到你曾经提及的木棉花树，花团锦簇该是何等壮丽。伫立在天桥上，抬头即是广东广播电台的发射塔。你在此播音十载有余，这里每一处都可与你关联。有种冲动打开收音机，遍历所有频道找寻你的声音。彳亍在小北路的尽头，彷徨的凌晨一点半。
——“这个世界，还有我很多的抱歉，很多的来不及，更多的不舍得。”
    2014年在佛山娶妻生子。妻子是高中同学，学校广播台主持人。温文尔雅，通达世故。情人节前一天办理登记，记得走出登记处时天空飘着小雨，两人撑伞走到路边摊档点了桂林米粉。她一直挂着浅浅的幸福的笑容，知道这是可以相伴一生的女子。她在年底带来了新生命，幸得母子平安。记得你说常人命俗，子嗣皆为福报。他们好比是自身的一个观照，有生之年遇见的轮回。
    尝试与你取得联系，将此份喜悦告知你。从互联网搜寻到的竟是你离去多年的消息，一条条赫然入目。惊觉时已泪流涟涟。往日点滴猝然全部浮现脑海，悲恸郁结堆积在心口。你的离去是对过往亏欠的一刀两断，得知只能独自在余生中寻求自我谅解。那份深藏多年对你的情谊，掺杂愧疚，嗔恨，无可奈何，当下又该如何托付。该怨怼世间待人凉薄，抑或慨叹阴骘未得果报。大概缘灭如油尽灯枯，那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只是眼中云烟，若执念在黑暗中捕捉，握紧的只有冰冷、恐惧与迟疑。
    对妻讲起这段有始无终的往事，告诉她你是一部分人的青春记忆，他们因你重合了生命轨迹，因你获得温暖与慰藉。当生活泛善可陈之际仍有可念及的往日故事和旧时声音，方觉这份感情弥足珍贵；当大爱大恨都可在谈笑间变成感动，心中惟愿天天天蓝。
    此刻，耳畔萦绕着你的歌声。
——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，哪怕不能朝夕相伴。
——若有一天能重逢，让幸福洒满整个夜晚。

2016年5月25日。夜。